第二章 剪辫之痛(1/2)
“真别说,城里的月亮,特别圆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我告诉你,因为楼高!又高又大又结实,粉刷得可白了,跟大姑娘的屁股一样白。不过,也贵得要死!我和工友只能住四楼。那有钱人,都住六楼、七楼。他们床头一罐白糖,床尾一罐黑糖,想吃黑糖吃黑糖,想吃白糖吃白糖!”村人们围着刘亮,听得眼睛发亮。几个吃指头的小毛头望着刘亮,嘴角挂下一大串涎水。
“亮子,你发达了,别忘了兄弟我啊!”吴小齐腆着脸凑上来,亲热地搭住刘亮的肩膀。
“去去去!”刘亮一沉肩,躲开他刚打完猪草的手掌,“刚喂过猪是不?兄弟咱不忘,可你别弄脏我的新衣。”
他轻轻扯起洋装的一角,对乡亲们神秘兮兮地说:“这可是红帮裁缝做的!”
村人们“嚯”了一声。
王嫂壮着胆子问:“亮子,我能摸摸不?”
刘亮爽快地同意了。
王嫂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洋装的一角,轻轻拍了拍,用食指和拇指来回轻搓。肃穆的样子使村人也屏住呼吸,仿佛在围观急诊大夫检查急症病患。
王嫂直起身子,竖起食指:“是红帮裁缝的手艺!”
村人们一声惊叹——这手艺,这洋布,要花不少钱呀。
孙小毛伸手要碰,孙妈一把抓住他,低声骂道:“弄坏了,把你卖了都赔不起!”
“哟。我当是谁呢。”一个声音从刘亮背后传来。刘亮心头一震,身子骨矮了半截,回头看见那位身穿白色对襟衫的姑娘从石阶上信步而下,上下打量着自己,嘴角弯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。
“双双!”刘亮傻瓜一样笑开了,高挺的脊背忽然踏下来。他笑得很开,口鼻旁的法令纹勾勒出小酒壶的轮廓,嵌在他脸上。
在双双面前,一切城里人的形象荡然无存。他的大脑空了一半。自惭形愧的感觉再一次笼罩刘亮。那一刻,他忽然很想脱掉这一身皮囊,窜回家中,躲到床底下。他不知说什么好。
双双笑得不怀好意。她凑近一步,盯着刘亮身上的衣服,用指甲尖夹了夹刘亮袖子,抬起头对刘亮说:“新衣服。”
双双坚硬的指甲从他的手臂上一划而过。被触碰的位置仿佛有一股电流。他的手不住颤动。
他清醒了几分,那男学生的形象立马浮现在眼前。刘亮挺直腰杆,把双手往口袋里插,但是手一滑,没插进去,再往口袋里插,可怎奈肝儿颤,兜儿紧,再一次滑落。刘亮低头,用左手拽开口袋,让右手钻进去,再用左手摆弄左口袋,手指撬棍似的扎进去,裆部往上一挺,让手掌顺势而入。就这么古怪地插着半拉口袋。
刘亮努力用平淡的语气对双双说:“红帮裁缝做的而已。”
双双狡黠一笑:“很贵吧?”
“还行吧。闯码头,多少能赚一些。”刘亮倒是说了实话,可声音也低了下去。双双确实在笑,可她笑得那么古怪,笑得他心慌羞怯,自己仿佛一只猴儿。
“双双,城里可好玩了,有一种车,叫东洋车,车夫拉的,坐起来可舒服,说去哪就去哪,跑慢跑快由你说了算,像老爷一样。还有戏班子,又吹又唱,你喜欢滩癀戏不?等我下次上去,带你去看戏呗?”刘亮赶忙转移话题。
“城里那么好玩,”双双问,“舍不得回来啦?”
“哪有!可惦记了!”刘亮辩解,“一直念着呢,这不就回来了。”
“你呀,不说自己惦记着村里嘛,进村好一会儿了,怎么不见你回家看看你爹娘?你爹受了风寒,你娘在家熬药呢。”
刘亮脸色一变,干笑一声:“这……这不就正回去么。见了你,就说几句,正回去呢。”
双双冲他摆摆手:“后会有期,城里人!”
刘亮含糊地辩白一句:“还不是……”未说完便跑了,显出归心似箭的模样。
王彬闷闷不乐地走进家门,从盆子里摸出一根黄瓜,一屁股坐到长凳上,狠狠咬一口,嘎嘣一声,又恨恨地嚼起来,仿佛和这根黄瓜有夺妻之恨。
王大伯正坐在桌边喝酒,见王彬这个样子,不以为然地笑了笑,他端起酒杯,呷一口,砸了咂嘴,对王彬说:“嫉妒?”
王彬皱了皱眉头,说:“没。”
“那你生什么闷气。”
“我高兴,嘿嘿,高兴。”
“那小子外强中干。”
王彬停住咀嚼。
“那洋装,唬唬他们可以,想唬住你爹?外面是洋布,其实是土布,薄薄一层洋布,就把你们吓住了。你爹我年轻的时候,走南闯北,什么没见过。”老王得意一笑,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。
“他在码头做工——城里!”王彬狠咬一口黄瓜,“要不是你拦着,我也早进城了,混得肯定比他好!让他那么得意。”
“城里?”王大伯脸色沉下来,鼻子一哼,重重放下酒杯,“城里好个屁!”
王彬不再说话。他知道王大伯的脾气,他是会抄起烧火棍打人的。他不让王彬去城里,王彬闹过几次,都被打服了。
村里人都知道,王大伯恨城里。
这事说起来,也有些年头了。
那时,浙江军政府成立没多久。大局初定,新官上任三把火。城里头忙得不可开交,人们匆忙地置办事务,张灯结彩,尽是全新气象。
那一天,王大伯抱着一只两头乌的小母猪进城。
小母猪夹在他腋下,猪鼻晃动,哼哼作响。它长了一层绒绒的细毛,摸起来像是桃子,两只大耳朵扑闪扑闪,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。
可昨夜,它在公然猪圈里发情,摇头摆胯,喇叭似的嚎叫,到处喷洒尿液。情窦初开的它用尽一切诱惑手段呼唤不存在的猪郎君。
王老伯既爱怜又感慨地摸着猪脑袋:“别急,别急。”
城里人正在搞卫生。标语、宣传画悬挂在墙头,树枝上,上面的字,王老伯看不懂,但它们都传达出一个讯息——好日子要来了。他听过人们说大清倒了,大家都要“柿油”了,日子会更好。
那敢情好,这“柿油”肯定是什么顶好的玩意儿,有了它,大家都能吃上白米饭,也许地租也不用那么高了。王大伯看着满街欢腾的宣传画心想。猪儿发春,大家“柿油”,可谓双喜临门,不值得高兴吗?
他拖着自己蓄养几十年的油光鞭子,和猪儿一起,高高兴兴往种猪场走去。
小母猪敏锐嗅到大公猪分泌的信息素,小眼睛忽然亮起光,迫不及待地扭动身子,想要从王大伯手中出去。
不远的种猪场里,种猪齐刷刷扑到栅栏上,露出数不胜数的猪脑袋,发出高亢的鸣响,如同古代挥舞手绢招呼客人的青楼女子。
王大伯摸了摸猪头:“急什么,待会有你爽的。”
把小母猪交给种猪场,王大伯点燃旱烟,吸了一大口。他喜气洋洋地站了一会儿,特想找人说说话。
他往石掌柜的蜜饯铺子走去。石掌柜不在,只有年轻的伙计在整理门面。他笑眯眯地拿起一小块乌梅果脯,塞进嘴里,和伙计搭话道:“柿油了真好。”
年轻伙计见过王大伯,知道他是石掌柜的熟人,便点头哈腰:“好到没话说!”
两人相视一笑,气氛喜庆。王大伯包了几两果脯,两包杨梅干。共襄盛举嘛。
王大伯和伙计说了许多柿油的好话,以显示新时代的面貌。年轻伙计和他握手告别。这是红毛人专用的礼仪。这一握,握得王大伯心花怒放。他久久回味握手的滋味,又紧张又兴奋,如同新娘子头一次踏上花轿。
游走在新时代的街上,王大伯见了熟人便大声打招呼,伸直手臂,张开五指,直直戳上去。熟人起初很惊讶,悟到是握手礼后,便伸出手,握在一起。大家郑重其事地握紧对方的手,试探性地上下一动,仿佛是那么回事。无论周围有人没人,都觉得所有眼光全落在自己身上。
在这样的情形下,赞美柿油,赞美军政府,更是顺理成章,还说不利索的“共和”、“自治”,成了天下顶好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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